【流年】撞(小说)
一
冰城的夜,沉寂而又阴冷。不知又是谁,捣翻了织女的纺纱篮,絮花漫天飞舞,白茫茫的一片。
一身蓝呢裙的她,满脸通红。踉踉跄跄地跨出饭店,沿着马路边,深一脚浅一脚,摇晃着身躯挪动。脚底下,发出“咔吱咔吱”的脆响声。
她时而双手叉腰,仰天疑惑不解地说:“嘿,我说你老天呀!刚才屋里那么大一桌的男女同学,他们个个都比我厉害,小女子我,一滴泪花儿都没掉,你咋个就掉泪了呢?嘿嘿,一定是你不够坚强。”她时而又指着停在马路边的汽车,傲气十足地说,“哼,你们想灌醉我,门都没有!有本事,你们一个个的都别趴下呀!”
看样子,今晚,她又没少喝。一会儿工夫,她便蹲扶着树干,曲弯着腰,低头就是哇哇地呕吐不止。
“给!”一人影靠近,递过来一片纸巾,声音低沉嘶哑。
“你谁呀?”她习惯性地疑问,仍低头预防着第二次的呕吐。
“你先别管我是谁,擦擦嘴再说。”人影提议。
“哦。”这下她没再犹豫,顺手接过纸巾,反复地擦了又擦嘴。
“这酒呀,少喝益身,喝多伤身。”又一片纸巾被递过来,“喝那么多干嘛呢?”
“还能干嘛,我……”她突感人影的话,似乎有些耳熟,便抬头瞟了一眼,十分诧异地说,“是你?”
“嗯,是我。”人影点点头。
“真的是你?”她双眸泛光,边打量着人影,边螺旋似的站起来。反复揉搓着眼睛,简直不敢相信,站在面前的人,竟是她心中的那个他。她扔掉手中的纸巾,一摇晃跨步,扑到他怀里,双手使劲地揉捶着他的胸脯,呜呜地哭诉说,“你怎么才来,怎么才来,今儿都过十年了……”
二
那个他,就是她青梅竹马的同学莫,读小学三年级时,从农村乡镇来的插班生。他虽然肌肤白嫩瘦弱,但学习刻苦,成绩优异。在莫的带动与帮助之下,她也逐渐地爱上了学习。在同学们的眼里,他俩就像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俩一样,几乎都是形影不离,相互帮助,相互鼓励,一起学习进步。两人真是珠联璧合,成绩优异,获得过无数的嘉奖。一直到大学毕业时,两人都是同班同学,令所有的同学都嫉妒、羡慕。
临近大学毕业时,她突然被告知:自己会留在省城;莫将去边远的小城。这一消息,犹如晴天霹雳,劈得她晕头转向,不知如何是好。性急的她,匆匆赶回家里,央求一直呵护自己的爹娘,希望能通过他俩的人脉关系,把莫也留在省城。因为,在她内心的深处,早已种下了一棵萌芽的种子—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那种期盼感。
然而,她苦苦哀求的结果是:门不当户不对,婚姻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的;况且,她之所以能留在省城,那是以嫁给环为代价换来的。因为环是某机关领导的儿子,若能嫁给他,父母都能升迁入省城工作。
倔强的她,说什么都不同意嫁给未曾谋过面的环,气愤地丢下一句:“大不了,我就和莫一起,私奔天涯海角。”她一说完,甩头而去,气冲冲地离开了曾经温馨的家。
求援无助的她,在回校的途中,遇到一风水先生,正在给人“算命测八字”。她站在旁边聆听了一会儿,发现人人都在夸赞他算得很准,便蹲下身来,为自己和莫求算了一卦。原来,她与莫有缘无分,那是因为,三生石上没镌刻他俩名字的缘故。受风水先生的指点:要想终成眷属,必须得寻一三生石,镌刻上俩人的名字,经过烈日的炙烤、风霜雪雨的洗礼之后,才能修成姻缘。
她将信将疑地回到学校,不敢轻易地将风水先生的言语,告诉给莫,更不敢将自己留在省城的原因,和盘说出来。她怕莫伤心难过,更怕莫一旦知道她留省城的原因,会疏远她,离她而去。她终日闷闷不乐,渐渐地懈怠了学业;还学会了喝酒,时常借酒消愁,一喝就是酊酊大醉。
“这酒呀,少喝益身,喝多伤身。”莫一见她喝酒,就夺过她手中的酒杯,疑惑地说,“喝那么多干嘛呢?”
“还能干嘛,我还不是为了毕业分配那档破事。”她傻呆似的望着他,似醉非醉地说,“我回家哀求过爹娘,帮一帮咱俩,他们居然……”
“哦……”莫沉思了一会儿,循循善诱地开导说,“咱俩现在仍然是学生,学生的主要任务是抓好学习。学习成绩好了,毕业分配时,说不定就是,船到桥头自然直哪。”
“嗯。”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极不情愿地放下酒杯。
“时间不早了。”莫搀扶起她,“走,咱俩一起回学校吧。”
“据说,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,那是三生石上,没镌刻他俩名字的缘故。”她踉踉跄跄,无厘头似的闹腾说,“咱俩也去寻一三生石,镌刻上你我的名字。”
“哪儿有什么三生石嘛。”莫努力地搀扶着她摇晃的身躯,喘着粗气说,“要说有,那也只能是在人的心里才有。”
“有,有,有。”她信誓旦旦地说,“据说心岛上的三生石,特别的灵验,还一刻一个准。咱俩也去……”
“好好好。”无可奈何的莫,只好先应诺说,“等交完毕业论文之后再去。”
毕业考试所有的科目一结束,她迫不及待地领着莫,来到传说中的心岛,寻找属于他俩的那块三生石。三生石究竟长啥样,她也具体不清楚,只能按照风水先生的描述,和自己心中的意象,沿着心岛的悬崖海边寻找。
那天,天公十分的作美。碧海蓝天,晴空万里如洗。岛上绿树成荫,小鸟嬉戏鸣叫,游客也不少。汹涌的海潮,掀起怒吼的波涛,一浪高过一浪,气势汹汹地冲向岸边,一猛头撞砸在礁石上,啪的一声再折返回去,海面上泛起金光粼粼的浪花。既让人惊魂不定,又让人陶醉不已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他俩在海边一悬崖峭壁之处,终于觅寻到一块如意的“三生石”。此石,横翘在悬崖的礁石之上,并与海平面保持着一定的水平高度。或许是日晒雨淋,风化的原因吧;也或许是海水涨潮,被不断地冲刷淘洗的原因吧。远观如人的大拇指,更像人的头型,顶端尖圆,近看色泽光艳,圆润而光滑。
他俩赶紧奔过去,朝“三生石”叩首祷告膜拜,然后,掏出准备好的小刀,相互镌刻着对方的名字。每刻一笔,心里都默念着对方。一会儿工夫,“莫”和“雪”两字跃然而出。
她兴奋地举起双手,面朝大海,大声嘟囔道:“有碧海蓝天作证,三生石已镌刻上莫和雪了。哈哈,我们俩……”
“莫雪,莫雪。”他杵呆着,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,“莫,是没有;莫雪,那就是没有雪的意思。”
“啥?”她扭转身扑过去,紧紧地搂住他的腰,调皮地质疑说,“你不想要我?已经晚了,一旦三生石镌刻上两人的名字,一辈子都甩不掉了。”她一说完,在他羞红的脸颊上,深深地一吻。
“我,我……”如触电般的莫,支支吾吾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他抬头瞧见悬崖边,有情侣在采摘野花,编织成花环,戴在头顶上,十分的耀眼,便灵机一动说,“你闭着眼睛坐在这儿,我一会儿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。”
“真的?”她天真地闭上双眼,静坐在三生石上,期待着他惊喜的到来。
一秒,两秒,三秒……十分钟都过去了,他仍然没来。她心里有些惊恐不安,想睁开眼偷瞄一眼,又怕三生石怪罪自己,不遵守诺言。只好默默地,耐心地,继续等待着他的惊喜。
惊喜倒是来了,等她睁开双眼的时候,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床沿边守候着一位年龄相仿的陌生男生。
“我怎么在这儿?”她诧异地扫视了一通病房,凝视着他,疑惑地说,“你又是谁?”她一说完,掀开被子,准备下床。
“姑娘,你终于醒了,那我就放心了。”男生阻止她下床,又帮她盖上被子,说,“你在心岛跌海了,被救了起来。你现在还不能下床,还得多休息一会儿。”
“跌海?”她十分惊异地说,“我的莫呢?”
“莫?”男生惊讶,“哦,你说的是那个跌海的男生吧?”
“怎么他也跌海哪?”她十分的震惊。
“嗯,他前脚跌海,你后脚就紧跟着跌海。”男生从床头柜拿起一漂亮的花环,递给她说,“这是在他跌海处找到的,估计是他留给你的吧。”
她拿着花环,呜呜地大哭起来。
以后的日子,她虽然与环结婚了,但心里却一直都不敢相信:莫真会离她而去。渐渐地,渐渐地,她又爱上了喝酒。或许,那种如醉如仙的感觉,能见到莫吧!她一喝,就是酊酊大醉,不醉不归。
三
“我,我……”他一时结巴,支支吾吾,搀扶起她说,“你又喝多了。”
“这才哪到哪呀。”她踉跄摇晃着头,拽着他说,“你来得正好,我们再进去喝……喝它几杯。”
“不能再喝了。”他阻止说,“干嘛要喝那么多呢?”
“我们那帮同学呀,每次聚会,他们都想把我灌醉,想要我亲口说出,我与你的那些秘密故事来。”她凝视着他说,“嘿嘿,你猜结果怎么样?”
“你都告诉他们哪?”他惊问。
“嘿嘿,结果他们一个个的,反而都被我给灌趴下了。”她凑近他的耳根,神秘兮兮地说,“咱俩的秘密,怎么能告诉他们呢!”
“嗯,咱俩的秘密是不能说。”他点头应和。
“要说,要说嘛。”她拽起他,撒娇似的,边走边说,“莫,你今晚既然来了,那我就当着你的面,告诉他们,咱俩的秘密故事。不然,以后呀,他们还要追问我。”
“我不能去。”他又拽住她,若有所思地停止了脚步。
“为啥呢?”她翘嘴疑惑。
“那样不好吧,你这是让人更加地嫉妒与羡慕。”他劝解说。
“我就是让他们嫉妒与羡慕咱俩。”她扭身直跺脚,天真无邪,撒娇似的说。
“我真的不能去。”他欲挣脱开她的手。
“为啥?”她紧紧地拽住他。
“因为……”他掩面一侧,说,“因为十年前,我已经跌海死了。现在我若去,不把他们都吓死呀。”
“你又骗我,又骗我。”她双手揉锤着他的胸脯,十分的难过。
“不信,我带你去看我的墓地。”他无奈地说。
她迷迷糊糊地跟着他,七拐八弯,摇摇晃晃,被领到一墓地。看着墓碑上,那清楚地刻着“莫仁之墓”的字样,她禁不住地嚎嚎大哭起来。不停地数落着,曾经与莫的那些点点滴滴。
“……你为什么要离开我?”她扶住墓碑啼哭说,“是不是因为我留省城的原因,你就撒手而去,想避开我,让我孤独一人苟活于世,备受煎熬?”
“留省城的啥原因?”
“留省城,我就得嫁给环,他是省城机关领导的儿子,还能把爹娘升迁入省城里工作。”
“哦,一家人能到省城里工作,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?人家求都求不到呢。”
“那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,并不是我雪儿的本意。”她逐字逐字地抚摸着莫仁二字,泪流满面地说,“我是那种拿爱情做交换的人吗?”
“嗯,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。”他搀扶起她。
“嘿,不对呀。”她瞧了瞧墓碑上的照片,拉着他的手,又上下打量了一番,似乎恍然大悟地说,“你不就是莫嘛,你看我这糊涂的,还真认为你在那坟墓里。你是想拿一坟墓来搪塞我,叫我对你死心,好让我与环好好地过日子吧!哼,门都没有。咱俩都已经错过十年了,今儿,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,再次从我身边溜走了。”她紧紧地拽住他,一刻也不敢撒手。
“我……”他支吾,无言以答。
“走。”她拽起他的手,兴奋地说,“赶快离开这伤心地儿,有点瘆得慌。”
“去哪?”他紧跟着。
“找一个没人认识咱俩的地方。”她天真快乐地说,“我们重新开始,把遗失的这十年光阴,痛痛快快地给补回来。”
“还是回家吧。”他自愧不如地说。
“你是因我与环结了婚,就故意地回避我吧。”她凑近他的耳边,羞涩地说,“其实,我与环结婚十年来,只有夫妻之名,并没有夫妻之实。”她一说完,在他脸颊上,深深地一吻。
“哦……”他受宠若惊。
“走,去我家。”她突感哪儿又不对,顿了顿说,“还是去你家吧。”
“干嘛?”他故意地问。
“我妈说你是书呆子,你还真是书呆子一枚。”她倚靠在他怀里,手指戳着他的心窝,羞羞答答地说,“还能干嘛,当然是,我要把我最尊贵最圣洁的东西,给我最心爱的人呀!”
“你真的是喝多了。”他搀扶着她,沉默了一会儿,说,“那,还是到我家吧。”
回到他家里,她轻车熟路,很快就找到他的卧室,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身上的衣服,仰躺在床上。他杵在一旁,沉默无语,浑身颤栗,几次欲挪步上前,却又下意识地缩步回来。
“你怎么不上床?”见他杵在床前不动,她伸手过来拉他。
“不,不,不。”他连连摇头后退。
“是我不够纯洁?”她紧紧地拽住他的手说,“还是……”
“你真的很漂亮,如天山上的雪莲般,肌肤细嫩,纯洁如玉。”他帮她盖上被子,愧疚并自嘲地说,“上天赐予的艺术品,我……我岂能乘人之危,占为己有,擅自触碰呢?能欣赏之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“我就是喜欢你莫这品行,十多年来,不越雷池半步。”她歪着脑袋,逗趣地说,“你真的不想,那我就睡了哟!还别说,你还真是书呆子一枚。”她一摇头说完,调头呼呼入睡。
四
第二天早晨,一觉醒来,她掀开被子,拉开窗帘,才恍然大悟。原来昨晚,自己一直睡在自个家里的床上。她反复回忆,昨晚参加同学聚会的事,脑子里一片空白,就是想不起来,自己是如何回家的。
她懒洋洋地来到客厅,就看见茶几上,一碗小米粥,正弥散着浓浓的清香味。便端起碗来,准备喝粥,却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。
雪儿:
我知道,十年来,你心里一直很苦,备受煎熬,为了爹娘工作的升迁,嫁给了一个你不愿嫁的人。但我确实不知道,这桩婚姻就是一场交易。若当时我知道,我也会不答应。因为,婚姻爱情不是买卖。
我知道,你一直在怀疑莫跌海的事,与我有关,好像是我在从中作梗,破坏了你俩的姻缘。但莫的跌海,以我的人格担保,确实与我无关。至于说,你跌海,救起你的,为什么刚好是我?除了我恰巧遇上之外,那只能说是我俩的一种缘分吧。
我知道,莫很优秀,与你青梅竹马,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眷侣。好像嫁给我,就好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一样。其实,我也一直在努力,努力做好自己,真心地呵护你,不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。但我真的不知道,到底该怎么做,才能赢得你芳心的认可。
我知道,你爱上喝酒,那是在麻痹你自己。十年来,每次醉酒之后,你都会把我当作莫。这,我不怪你,谁叫我是你生命之中的备胎呢?昨晚,你醉问我,为何不碰你?我想,备胎就是备胎吧。行不行夫妻之实,又有何妨呢?况且,十年来我都习惯了,只要你高兴就好。
呵呵,说了这么多,小米粥也该凉了,赶快喝吧。喝完之后,咱俩就把这婚姻的枷锁,彻底给打开。让灿烂的阳光,普照新的生活吧!
环笔,即日。
她看完环留下的纸条,心里五味杂陈,泪流满面。将纸条撕得粉碎,抛洒向空中,向门外奔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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