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流年】城（短篇小说）

李明有点大意了，以为他的妻子赵一然会像昨日那般神情专注地守着《武媚娘传奇》，瞪着浑圆的双目，脖颈伸得老长，继而随着剧情的落幕耷拉下头颅慢慢睡去。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，娇小的妻子居然在他洗漱的二十分钟内突然来了上网的兴趣，而且偏偏点击开那封他没来及删除的电子邮件。

“感谢你，昨晚告诉我这一切，作为一个平凡的女人曾经被一名优秀的男人深深地眷恋过，心情十分舒畅，你给了我极大的虚荣和满足；感谢你，没有因为我的无意伤害而怨恨我，对于一个不解风情的人来说，你的炙热情感却演绎成对牛弹琴似的悲剧，我万分抱歉；感谢你，做到了不能融入生活就留在自己的生命里……

如果，那个时候我知道这些，也许……既然命运安排我们只能是相识、只能是错过，那么缘分止于今日的彼此珍惜吧。

大明，感谢你的来信，有机会联系几个要好的同学，大家热闹一回。刘柳。”

这本是李明和昔日同窗之间一段恋旧的普通邮件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这封邮件甚至可以说是二人间的一封分手邮件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。但在一然的眼中丈夫李明俨然成了一名十足的欺骗者，结婚七年来，他丝毫没有提及与刘柳的这段校园情结，隐藏至深，难道他想一直隐埋下去，幻想着有朝一日旧情复发？赵一然浮想联翩，无名之火“腾”地一下跳冒了上来。

证据在手，一向恬静的赵一然脸色迅速地胀红起来，几秒钟过后鲜艳的怒红色开转向两边膨胀，先是由面颊扩散到耳根，继而连脖颈都变得通红通红的，颜色十分鲜明。女人是情绪化动物，一旦失控咆哮男人根本没有机会去做任何表白，尽管这只是一个略带伤感的美丽误会，但她的耳中却听不下半句解释。赵一然自以为是个安静踏实的小女人，无欲无求，婚后的日子安静而温馨，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圆满。朴素简单的日子里，她从不羡慕别人家的大富大贵，一直享受着一个爱家的小女人的幸福温暖。然而今天，她的心突然被这封意料之外的邮件搅乱了，一瞬间，她觉得像是失去了一切，亲人的背离让她产生苍天塌下来的压抑，心头惶惶恐恐的，不知如何是好。

李明趿着拖鞋在楼道中仓惶败逃的时候，他听到了玻璃杯撞击在墙壁上发出的崩裂声，很显然老婆已经将刚才的“海啸”迸发了“地震”，如果他不能及时地避让的话，那只透明的玻璃杯说不定就砸在了他的脑门之上。李明像是败军之将极其狼狈地向底楼逃去，因为他知道此刻如果不选择避让的话，只能让战火更彻底的蔓延，后果将不堪设想。

天渐渐地暗淡下来，李明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，不知道该往何处前行。有人说婚姻就像是一座围城，外面的人想进来，里面的人想出去，这句至理名言符合多数人的内心写照。他和一然结婚有七年了，虽然对这段草率的婚姻曾经有过一丝反悔，但随着女儿燕燕的降临，他的心慢慢融入到了这平静的生活之中。星期天与刘柳的那次偶遇，只是勾起了他对一段往事的美好回忆，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非份之想。

时针悄然划过了十一点，望着相框中燕燕的甜甜笑脸，赵一然的火气渐渐地消褪了不少。此时此刻，在她怒火燃烧的心底只有女儿燕燕才是她最亲的亲人，如果燕燕不是被姥姥、姥爷接到乡下小住几日，而是陪她在身边熟睡的话，那该多好，哪怕是瞧上乖巧的女儿一眼，她的心也会踏实许多。赵一然原本是个性情温顺的女子，大方乐观，从没想到会在丈夫面前如此撒泼，今天的暴躁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，如果不是丈夫躲闪得灵巧，那只飞驰的玻璃怀完全有可能击裂他的头颅。作为一名家庭主妇，她的心中是那样痴爱着丈夫，一直把他当成生命的全部。每天清晨醒来，她首先考虑的便是大明和燕燕的事情，匆忙地给这对父女弄点可口的早餐，然后再替他梳理一下着装，生怕他有任何疏漏。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，一封情意绵绵的邮件暴露了大明的本性，朝夕相处的亲人却是个十足的伪君子，他欺骗了自己的感情，作为一个女人她却毫不知晓，这让她根本无法接受。

静静的夜，街道两旁融入到平静的夜色之中，小区内外少有汽笛声干扰，大多数家庭早己沉入梦乡。微风穿透窗帘轻轻吹拂着，宽敞的卧室之中，情感没落的赵一然正浮想联翩，胡乱思索些乱七八糟的事情。这是她第一次遇见男女间“偷鸡摸狗”的乱码子事情，心头沉甸甸的，异常纠结。她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合拢双眼，索性坐起身子，赤脚来到电脑旁。一然很少上网聊天，好友甚少，她打开QQ，轻轻敲打着键盘，在表姐的对话框中留写下大段的委屈话儿。表姐比她稍长几岁，从小至大姐妹俩情投意合，无话不谈。

此刻一然暗叹自己的不平遭遇与表姐的悲凉命运颇有点类似。三年前因为表姐夫的花心，弄得他们二人不欢而散，好好的家庭从此破裂开来。遥想表姐的心酸境遇，一然曾对婚姻有过一番感慨，现如今悲伤的心情转嫁到自己身上，她突然觉得女人好可怜，天下的男人个个都是陈世美，没有一个好东西。想到可怜的表姐，再想想自己的悲凉处境，她很想与表姐述说一番心头上的不悦，想把腹中的苦水统统地倾倒出来。

当一然将烦躁的心情送传后不久，大约半分钟的样子，表姐的QQ头像突然由浅灰变成鲜明的紫红色，身影摇晃不停。原来表姐是隐身在线，看见留言便马上给她做出了回复。

“怎么啦？小宝贝，是不是大明欺负你了？”

二人一问一答，毫无遮拦，仍像少女时期亲密无间。听述完赵一然的委屈诉求，表姐出人意料地告诉她一个“惊人”的消息：“我准备与你姐夫复婚，下周就去民政局领证。”

一然十分惊讶，在键盘上连敲了几个大大的问号，像是在说，这不可能，这不可能。表姐先是回复了一个羞红脸的害羞图片，然后慢慢地述说几年来的故事变化。

“当初的离婚只是我一时的冲动，你姐夫并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样是个坏男人，我们夫妻间的矛盾只是一次误会而己。你姐夫是出于对友人的一份关心，在不恰当的时间去了一个不恰当的地方而己，别的真没什么，不像别人谣传的那样。”

稍停了一会，表姐突然转变话题，像是在感慨着什么：“佛曰：‘这辈子的夫妻，是上辈子的冤家，是是非非全是上苍做出的刻意安排。一生之中，你与他的相逢看似巧遇，却是早已命中注定的缘分。’”

一然看过很感慨，继续追问：“可大明的心中装着别的女人？无论如何，我咽不下这口怨气呢。”

表姐发了一个笑脸，说：“呵呵，上辈子你们闹腾的还不够吗？这点小事没有什么，真得没有什么。只要大明能端正态度，承认错误，吵一吵，闹一闹也就算了。就算为了燕燕，为了乖巧可爱的女儿，权且让他一回。”

一然略有不甘地说：“可我不甘心呢，就这么算了？”

“呵呵，是的，想开点，别再走我的老路。女人的靓丽青春是有时间规限的，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陪你走完一生，非常不易的，错过了往往会后悔一辈子的。别再犯傻，像我这样。”

“那我给他三天的时间，看他敢不敢回家，承认错误，不坦白从宽绝对不行！”

“行！呵呵。”

李明漫无目的地走着，不知该向何方，是回单位还是去弟兄们那儿凑合一晚？犹豫再三，李明觉得去哪过夜都有不妥，深更半夜的，如有人询问他离家出走的原因，他无脸应答。一向豁达的李明陷入深深的忧愁之中，清俊的面庞拧起一道厚厚的纹皱，清晰可见，他才三十露头，本该是英俊潇洒的年纪，不当是这般灰头土脸的样子。

今晚的仓皇落败，他显得极其狼狈，除了随身的一件短袖衫，一条运动短裤，以及脚上拖踏的这双海绵拖鞋，他再无所有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李明属于那种优柔寡断的男人，许多事情他都难以鼓足勇气去表白，尤其是面对感情纠纷。曾几何时，他的心里一直装着同窗好友刘柳，他一直认为，付出的感情会有回应，心若有灵犀她总会懂得。他总是认为，机会很多，日子还久，她早晚能觉察自己的一番心意。终有一天，从朋友的口中闻听刘柳即将结婚的消息后，他耳目弦晕，差点摔倒在地。那段日子，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失落，他默默地喜欢了她那么久，从生涩懵懂的青春校园算起，一直到大学毕业，他从不敢轻易吐露心声。等啊等，一转眼，她却成了别人的老婆。

他订婚了，与爱无关，既然新娘不是刘柳，选谁都不重要了。他与一然的相识是经友人介绍的，因为外表英俊，又拥有一张大学本科文凭，所以岳母一家对他十分满意。三个月后一场糊里糊涂的订婚酒宴，喻示着他即将踏入婚姻的殿堂。

回首往事，李明知道亏欠妻子很多，他与一然的结合，可以说是信马由缰的选择。彷徨迷离的他只是想利用婚姻来维护一下尊严，让别人羡慕他拥有了家庭，迎娶了一个漂亮贤淑的好老婆。天长日久，随着女儿的降临，他才发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家了，他的心渐渐地被家庭所牵挂，一时一刻也无法脱离。一然不仅容颜娇美，而且做得一手好菜，对他和那帮兄弟间胡吃海喝的任性行为，她显得极其放任，丝毫不予谴责，她总说“只要男人心里有家，多点应酬也不算坏事”。周末在家的日子，家务活几乎不用李明插手帮忙，买菜做饭，走访亲友，一然任劳任怨地操劳着，毫无怨言。身为一家之主，他只须陪着燕燕一道嬉闹，一同收看动画片即可。久而久之，李明渐渐适应了这种恬静的生活，内心深处开始腾烧起爱的感觉。

夏夜的风凉爽，偶有漫步的情侣擦肩而过，窃窃私语。人行道上走来两位纳凉老者，一胖一瘦，老伴二人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，心情惬意悠然。跟在后面的李明走得很慢，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滋味，心情若有若失，生怕妻子闹腾个是是非非出来。他先是在梧桐树下靠立了一会，极力抚平着纷乱的思绪，何去何从，他必须做出清醒的判断。

子夜时分，市区干道依然人影婆娑，热闹非凡，中心广场上摆满了形色各异的大排档，人来人往，醒目的聚光灯下人们推杯换盏，嬉笑连连。又向前走了两个十字路口，李明看见新华书店的玻璃门前聚集着一群光着脊背的棋牌达人，他们夜以继日，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每步棋的得失。无所事事的李明站在牌桌旁围观了一会，继而弯下腰从草丛中捡了半块石，然后蹲坐在圆桌旁看人打牌，就像别的看客那样面带微笑，一脸兴趣昂然的样子。片刻的清闲，李明的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刚刚发生的事情，至于别人的牌打得对错，他完全没有心情去思考，只是应付着说着“嗯，嗯”。

李明知道自己错了，面对妻子的怒火，他知道是自己错了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，他已经是有家的男人了，不该如此多情。如何化解一然的满腔怒火，李明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，但他知道“欠债还钱”是天经地义的事情，躲是躲不掉的。思来想去，唯有向妻子勇敢地承认错误，并当面删掉刘柳的QQ号码，以示改正错误的决心。

天马上就要亮了，虽说被蚊虫叮咬了几个时辰，但李明并无困意。他坐在石块上，不停地用手揉搓着前额，思谋着这事该怎么办才好。大排档前的牌局告一段落，众人一哄而散，一幅没有完全尽兴的样子。李明弹了弹衣襟上的尘土，起身站立，他心中明白，不论一然怎么闹腾，这场劫难他终是要直面的，无法躲藏，唯有硬着头皮回家，勇敢地担当一切。

“咚、咚、咚”，李明轻轻地敲响房门，生怕惊扰了邻家的睡梦。

防盗门“吱扭”一声裂开了一条细缝，身材娇小的一然披着一件睡袍扭开房门，瞧见李明踏入客厅之后，她只字不理，而是将长袍轻轻一甩，返身向卧室走去。

不见“河东狮吼”，心底的石头总算悄然落地，李明了解妻子的脾气，除了有一点点任性，她从来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妇。

李明拿起毛巾轻手轻脚地迈入卫生间，生怕一不小心弄出响声从而引爆家中的“定时炸弹”。重新洗漱一番之后，李明像做贼似的推开卧室的房门，硬着头皮跳上床然后钻入毛毯。一然奋力地推了他一把，发现未能将他推移半分，手臂便搭垂下来不再发力。李明虽然心头发虚，但他的脑筋并不笨，发觉妻子的火气焉退了大半，于是他壮起胆子，趁虚而入，伸出左臂从背后轻轻地将一然的温暖身体搂抱在怀中。一种“久违”的亲切感迅速在腹胸漫延，幸福温馨的感觉如此真实贴切，他伸出舌头吻了吻妻子的耳廓和秀发，低声问道：“一晚没睡？”

“没睡，我想咬人！”一然手臂一挥，突然转过身来，眼眸中透出狡黠的目光。二人脸对脸望着，近在咫尺，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喘息声。几秒钟过后，夫妻二人像是约定好似的，“噗嗤”一声同时笑出声来。

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，绚丽的朝霞映亮在平原大地之上，将淮河之滨的这座煤城映照得一片通红。晨风拂面，新的一天美好生活正向我们踱步走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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